曾刚(上海金融与发展实验室主任)
5月1日,美国第一共和银行被加利福尼亚州金融保护和创新局关闭,并由美国联邦储蓄保险公司(FDIC)接管。同日,摩根大通宣布从FDIC手中收购第一共和银行的绝大部分资产(包括约1730亿美元的贷款和约300亿美元证券)和约一半的核心负债(约920亿美元存款,其中包括300亿美元的大额银行存款),其他负债(如第一共和银行的公司债或优先股)则被排除在外。为促成收购,FDIC将向摩根大通提供损失分担协议,涵盖所收购的单户住宅抵押贷款和商业贷款,以及500亿美元的五年期固定利率定期融资。
(相关资料图)
在短短的一个月中,美国第三家中型银行破产,直接导致了其他上市中小银行股价的大幅下跌,再叠加近期以来,美国银行业(特别是中小银行)存款持续流失,市场对美国银行业风险的担忧极速上升。银行体系风险愈演愈烈之下,给美联储后续的货币政策操作带来了越来越多的不确定性。
重蹈硅谷银行的覆辙第一共和银行的资产规模与早前破产的硅谷银行相接近,2020年,两家机构在美国银行业中分别排名第14和第15。在发生风险之前,它们也都是具有较为鲜明经营特色的中型银行。硅谷银行专注于科技信贷业务,在美国科创领域具有较高的影响力。而第一共和银行则专注于高净值客户服务,在私人银行、财富管理领域有一定竞争力,截至2022年底,第一共和银行100万美元以上的高净值客户数量为138,000个,占全美的比例为4.45%。
从资产负债结构来看,第一共和银行的经营风格似乎比硅谷银行更加谨慎。资产端,截至2022年末,第一共和银行的资产规模为2130亿美元(略大于硅谷银行的2090亿美元),其中贷款规模为1670亿美元(相当部分为低风险的按揭贷款)和320亿美元的债券。与硅谷银行资产中债券占比60%相比,第一共和银行在资产端更加专注于信贷业务。负债端,2022年末,第一共和银行的资金来源包括1760亿美元存款,70亿短期美元债券和90亿美元长期债券,以及180亿美元的资本工具。负债结构对金融市场以及同业资金来源的依赖度较低,总体符合监管导向和相关监管要求。
这样一家客户资质优良(高净值客户),负债结构相对健康(金融市场依赖度低)以及资产结构聚焦主业(信贷)的银行,如何落到与硅谷银行一样的境遇?其风险实质与硅谷银行是否有所不同?同样的问题,在其他中小银行中是否存在?让我们先简单梳理一下第一共和银行风险发酵的过程。
首先,第一共和银行是自身负债结构以及硅谷银行风险扩散的受害者。在硅谷银行事件之后,市场恐慌情绪蔓延,中小银行的存款流失情况有所加剧。第一共和银行以高净值客户为主,多数的存款额都高于25万美元的存款保险上限,对风险的敏感度会更高。在2023年的一季度,第一共和银行的存款流出高达1020亿美元,占到所有存款的58%。银行面临的流动性风险迅速上升。
然后,在资产端难以变现(其资产以信贷为主)的情况下,第一共和银行不得不通过市场融资和救助来应对流动性危机。到2023年一季度末,第一共和银行的短期市场融资增加到800亿美元(较2022年末激增10倍以上);硅谷银行事件后,在美联储和美国财政部安排下,以摩根大通为首的6家大银行还向第一共和银行提供了300亿美元的救助性存款,以支持其渡过流动性危机。除上述来源外,美联储和联邦住房贷款银行(FHLB)也是第一共和银行的借款对象,但借款利率也须参照市场利率执行。
最后,存量资产的收益难以支撑短期负债的成本,第一共和银行净息差迅速收窄,叠加股票价格大跌,丧失了持续经营的能力。短期借债和救助固然可以帮助第一共和银行度过第一波的挤兑,但市场融资是需要成本的,在美联储持续加息之后,这样的融资成本已然处于高位,考虑到第一共和银行自身的风险,融资成本可能还会高于市场平均水平。而另一端,第一共和银行的信贷资产大多形成在美联储加息之前,平均收益水平远低于资金成本,由此导致银行净息差迅速下降。相关数据显示,第一共和银行的净息差从2022年四季度的2.5%,迅速下降到2023年一季度的1.8%。考虑到3月以后融资成本激增,有分析认为第一共和银行的净息差到2023年3月以后已经跌到零甚至更低。由于资产低收益和负债高成本的情况存在长期性,第一共和银行可持续经营的能力自然会受到投资人的怀疑,进而导致股价大跌,资本补充能力基本丧失,最后难逃被接管收购的结局。
对比硅谷银行和第一共和银行,其风险生成的逻辑以及风险暴露的驱动因素几乎完全相同。唯一不同的,是硅谷银行持有的债券类资产更多,所以美联储加息所导致的资产减值能被市场更早地关注到,并演变为储户的挤兑。而第一共和银行资产以信贷为主,其价值的实际变化不容易被市场所观察到,加之硅谷银行事件之后,美联储和财政部介入的流动性救助,多少为其争取了一些时间。但市场大势所趋,终究无力回天。
美国中小银行风波难息第一共和银行的倒闭,是意味着本轮银行业动荡告一段落,还是更大危机的序幕?未来还需观察。但在美联储加息背景下,美国中小银行风险还将进一步上升,却是不争的事实。
从负债端看,美国中小银行存款流失、息差收窄的过程还远未结束。
2022年以来,美联储持续加息缩表,货币基金等资产收益率明显走高,且增幅大幅高于银行存款利率,受其影响,截至2023年一季度,美国商业银行存款规模已连续三个季度下降,其中部分存款直接流向了收益率更高的货币市场基金市场,部分中小银行存款则转移到经营更稳健、风险抵御能力更强的大型银行。根据美联储数据,仅3月份美国商业银行存款就下降3000亿美元以上,接近存款总额的2%,其中约三分之二来自于中小银行。
为应对存款流失和浮亏资产被迫变卖造成巨额亏损等风险,中小银行不得不利用金融市场资金(利率5%左右)来替代原来成本极低的存款,以缓解短期流动性压力(第一共和银行即是如此操作),其结果就是负债成本显著上升。由于存量资产大都是在低利率环境下形成,收益率整体偏低,负债成本抬升必然会大幅压缩银行的净息差,进而导致部分中小机构陷入经营困境。即使不考虑短期的恐慌性抛售因素,经营困境也足以导致资本市场不断拉低中小银行的估值,增大其资本补充和可持续发展的难度。
资产端,存量资产再定价过程中,银行资产减值压力和信用风险还将继续上升。理论上讲,随着基准利率的不断上升,金融资产的收益率也会水涨船高。长期来看,加息周期中,净息差往往会有所扩大,并有利于银行业的发展。但在短期内,资产再定价如果低于存款利率上涨的速度(这取决于银行资产负债的期限结构,一般来说,期限错配越大,资产再定价调整速度会越慢),银行所面临的净息差风险(或证券类资产的减值)会越大。根据 FDIC的统计,截至2022年底,美国商业银行投向国债、MBS的可供出售资产(AFS)和持有至到期资产(HTM),逐日盯市的净值损失已经超过6000亿美元,接近银行业总股本的30%,部分中小银行更是远超这个水平。贷款类资产的账面价值尽管不受市场波动的影响,但作为MBS的底层资产,其实际的价值折损同样存在。
此外,受美联储持续加息缩表,加上疫情暴发以来远程办公增加导致办公楼需求下降等因素影响,美国商业地产价格已经开始回落,全美写字楼空置率达到历史高位,部分商业地产抵押贷款支持证券(CMBS)出现违约,相关风险逐渐暴露。数据显示,美国商业地产抵押贷款约60%由银行持有,截至2022年底,美国银行商业地产贷款余额约2.9万亿美元,其中有70%左右由中小银行提供,占其总资产的比重接近30%。未来随着商业地产信用违约风险进一步蔓延,中小银行资产端有可能出现更多的风险暴露。
目前来看,由美联储加息导致的中小银行危机可能还远未终结。尽管市场普遍预期在5月,美联储的此轮加息进程即将宣告结束。但停止加息并不意味着风险的缓解:长期低利率环境下形成的海量金融资产,在利率持续维持在高位的情况下,价值将面临全面的重估,这一过程可能带来的冲击无疑是巨大的。对美联储而言,要缓解风险,不光是停止加息,甚或需要在较短时间内就要进行反向的降息操作。一边是通胀压力居高不下,一边是中小银行风险越演越烈,加息还是降息?将是未来一段时间困扰美联储的两难选择。